深沟里还有一条隐秘的路,它把自己藏起来。在村里生活的后辈人,都不一定知道。一不小心,就拐入另一条荒路回不来。夏天,它完全由两山黝绿的次生林的悬抱形成,深不见底。如时间的隧洞。农人吆牛吆马进去种地,就像陷进了一口仓。只有把土地和命放在它身上的人,才熟知那山顶上最终的收获。
大地头像就选址在那里的山中。
没人把第二天和上两个太阳也算进去。其他几天是阴天,太阳没出屋。王刚就一直待在屋子里画画。三个太阳照过去,菜籽沟在泥和残雪中又陷得深了一些。那些起于上个世纪的院落的山墙基重新抹上了一些黄泥黑泥,墙基越来越厚。一只飞过的鸟从上空看,一幢幢拔廊房就像一个个扎在土里,向天上举起的烟囱。
百年的土墙不坏,院落不倒,人们都以为是自己或者自己的先人当年盖房子时,把房子盖得结实,大梁上的好,却忽略了,总是有一只手在时间之外修修补补,一阵风,一场落叶,几夜大雪,无数白日的阳光,都在让一幢房子长得更结实。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都在帮人的忙。
我们出发时,虽然风还有些凉,可太阳已经升到山脊梁上了。前面大家商量踩像的事,一致同意以鼻子为中轴线,先把脸的轮廓踩出来。刘亮程提议上山的人分成两组,去踩两个头像,从上面往下走,鼻子,嘴,一趟过。踩头像的总指挥是王刚,他要站在对面山头上,喊唤着,指挥我们在大地上踩出一个头像来。
达坂沟是菜籽沟主路面南向右,伸进去的一条沟,离书院不远。就像大树主干上长出的一条枝杈。在西域水道记中记载:汤汤木垒,形如釜底。木垒三面环山,南面所有深藏天山中的沟壑都是大地上的一棵树,向山前伸出,远达戈壁平原。一个个村庄就顺着树根座落生长,把自己牢牢长进大地里。沿着这条沟叉往里走,以一座山梁为界限,就进到了深沟的地界。山洼里高高低低散落着十几户人家。
车子经过王刚在达坂沟的院落时,刘亮程给王刚描画他心里的接天连地的房子。他要在荒野中盖一个四面透光的房子,人坐在里面,可以望向任何一个方向,天地都是透明的。
王刚咧着嘴笑,没听进去,那是刘亮程的理想。不能架在自己的房子上。他一心想着自己靠山的院落要怎么设计,在现有的房子上再加盖一层,要有一个敞开的画室伸出去,坐在半空中,四季风光尽收眼底,天天都有画不完的画。
再往里走,车子的底盘开始吃不上力了,大虎他们的越野车,上次走到一半时,就陷进了泥辙里,后轮被泥洼拖住了。于是,我们停在深沟谢队长家的院子前,所有人下来,开始换提前准备好的胶鞋。
村书记姚善礼和村派出所的人坐书院经理方如泉的皮卡车,也已经等在这里。自从刘亮程当上了菜籽沟艺术家村落的村长,姚书记就成了艺术家村的副村长。这突然降临的改变,我一直不知道老姚心里到底咋想的。
从东天山雪峰之巅落下的光芒,照在雪野上,一座座起伏隆起的前山山脉,被去年落到今年的白雪覆盖,阴面走夜水,阳面如绣金。
在山后游牧的哈萨克人的眼中,这里的山丘,仿佛一顶顶白色的毡帽。毡帽和毡房的形状都像山,或一座金字塔,而塔的形状被认为可以减缓有机体的衰老,其中有种神秘的力量,使之不致衰败。而在汉民眼中,种满了粮食的山旱田,就像一座座粮仓,储藏着不竭的生命种子,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粮仓和毡房都安放在大地上。
天生的旅行者和天生的耕居者,在这片山野中相遇,烧柴火和烧牛粪的烟从山前山后升上山顶聚在一起。白天,山的阳面顺着村民在前面走,夜晚,山的阳面顺着牧人在后面走。谁都不亏。这片山野生长了两种不同的生活。
我们开始淌着泥河步行往前走。大虎和阿迪走在后面断后,摄像欧琴和王文跟着王刚和刘亮程我们这一组。三三两两半公里长的队伍往深沟走。
一道道泥沟犁开路面。路上春泥四溅,惹得沟里的狗叫响成一串,狗叫声从柴垛上蹦到红刺果灌木丛上,再蹦到榆树和杨树顶上。干爆竹一样回响在山谷里。
于是,一沟的人都知道了。这山里来了一些奇怪的人。
他们被一个奇怪想法带到这里。早起劳作的人是幸福的。那些幸福的村民停下手中的活,站在房前傻傻地望着我们笑,我们也傻傻地笑。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十分认真地趟泥踩雪,去干一件小孩子的脑子里才会想到的事。
后来下山时,姚书记坐我们的车,和王刚坐一起。说话时他侧脸偷瞅了王刚好几眼,那眼神是看史前动物的样子。好像在说,艺术家是不是脑袋都被土坷垃砸过呀。
满沟的柴禾拾不完。人家院子前都码着劈好的薪柴,这山里树多草多水多,最早在菜籽沟落户的人就看上了这一点。柴垛码得都很艺术,整整齐齐,横着一摞再竖着一摞,长的担着短的,那里藏着一整座幽谧的森林。艺术家开始觉得村人是天生的艺术家。
路上,深沟一户村民带孩子去村卫生所打针,那个憨厚男人背孩子走在前面,媳妇隔一段跟在后面。刘亮程站下来打着招呼,从这里走到卫生所来回要走七、八公里路。大家都感叹不容易。这深山里的岁月瓮一般瓷实,走进去,便能把人埋一辈子。
山坡和山脚的残雪被一窝一棵的树点缀着,分外好看。
泥土里和着草粪蛋子,驴粪蛋又圆又光,马粪蛋椭圆,羊粪蛋子满天星。尘烟里飘着草香,到处是乡村的味道。亮程老师说,这泥路走得舒服,阳光在泥河里滚,我们的靴子在泥河里越走越沉,每只脚带着不少于两公斤重的泥土。可感觉,就像是走在天堂一样。
到了那面山谷,我们在山脚下分成两组,向山上进发。阳光从山顶的四个出口涌出,雪野如一口银钟在闪闪发光。山上的雪一场压一场,都成了雪沙子、冰粒子。深的地方有一米左右。有些雪层下土壤凹凸不平,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上爬。
王刚走在前面,突然摔倒,再爬起来,再摔,手肘撑雪吃不上劲,半天爬不起来,我在后面看着他摔倒,来不及去扶。却还对要扶他的人嚷着,不用扶,我自己起来。我不知道60多岁的他,这些年像一阵风从北刮到南,又从南刮到西,到底在执着的追求些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有一颗种子。直到在大地上种出梦想。
为了减轻王刚老师的负担,我给他背着衣服,摄像包和水壶,刘村长又给他拾了一根树枝做拐杖。
快到山顶的地方,我发现雪地上有一个大窝,里面分成两半,像一个肥胖女人的臀部坐上去留下的。
亮程老师大叫起来,快看,这是什么动物的脚印。谁都猜不出。顺着脚印往山崖下看,又发现两个,每个脚印隔着两米远的样子。于是胡猜起来,什么动物有这么大的脚印。夜里从山脚几步就跨到了山顶。在这片古昆仑诞育神话的区域,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对面的姚书记和大虎他们也已经走到了大地头像的山脚下,两面山连在一起,分属于两户深沟的村民,姚书记正好站在两家旱地的分界线上。施工的时候,可能还要多占一家的20亩地块。关于施工,大家早就商量过,尽量不影响村民的耕种。
前些天讨论的时候,我看到每个人脑袋里有一张图,每个人都在上面写写画画。他们用自己的大脚在上面踩,把自己的脑袋当成一片荒芜的原野,只有那些想法像风一样吹来吹去。
在大地上种出这么大面积的头像,操作难度实在是太大了。王刚站在山顶上,又一次感叹。这是国内甚至国际上都没有做过的。美国的麦田怪圈是机械挖出来的。而这里的山坡度基本超过45度角,推土机开上去极易翘头,用挖机还是用推土机,最后定夺不下。
在山上,刘亮程提出了一个想法,这面山谷他上来不知多少次。他看着对面的山壑,说用阴刻的方法来种大地头像,这样不破坏植被,可以减少工程量。阳刻去垫土垒鼻子不太可能。王刚开始反对,因为阳刻出来的头像更有体积感,更生动。刘亮程换了一种说法,他说,阴刻有渗进去的感觉,阳刻是长出来的感觉,这两种感觉最终都是地里生出来的感觉。王刚暂时不再坚持了。但他脑子里没停下琢磨。后来他对我说,刘亮程是个鬼才。
两组人在山脚的两边开始出发,一个个小黑点在白雪中挪动着,像大地上的蚂蚁。亮程老师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头像,四个人一组同时向两边的山坡进发,顺着山脊踩出头像的眼睛,再走出鼻子,最后把嘴踩出来。另一组人一直从山边往上走,再走下来,踩出脸的轮廓。左面是男头像,右面是女头像,右面的山谷正好微微侧向左面。踩出一个头像就算完成任务。
山谷中,开始响起河南口音的喊唤声,一声声往下落,传到对面山腰,那边的人接着,用夹着甘肃口音的声音回喊过来。在那样深的雪地上踩一个清晰的头像出来,实在是力气活。前面爬了很多路,年轻人也已经开始气喘了,腿拔出来还要踩得深,自己踩成什么样,也是盲人摸象,根本看不见,全靠我们这边山上的指挥。
大虎,大虎,你往北边走,姚书记,老姚你再朝左走10米。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了,雪地银波闪闪,仿佛一条大鱼。
眼睛开始在雪地上显出来,王刚和刘亮程的声音都开始气弱下去了,对面的人也走得越来越慢。我开始喊,一句话重复两遍,声音向山谷上空抛起来好高,把他们两人的声音远远甩下去。这山野就想让人喊呢。
姚书记和阿迪把鼻子踩出来一个浅浅的印子,走到人中的地方就停下来不动了。刘村长喊,阿迪,老姚,你们再沿着鼻子往上踩一遍。两人都想装听不见,实在是走不动了。
在喊唤声和踩雪声中,山谷热了起来。晴空中好像蒸腾着一阵阵蓝色的烟雾。一个雪地上的巨型头像渐渐浮现出来。这就是即将生长在大地上的头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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