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下午，得于一位女士的推荐，去看一个画家的雕塑。

　　按说，一个写小说的，又不懂画，凑什么热闹？想想，人家是好意，也不过是让你熏一熏，染些颜色，就熏一熏吧。

　　午后，驱车赶往西郊，一个很远的地方。六层楼、也许是七层，一步步走上去，有一间很大、也很简陋的画室。在画室里，见了这位名叫王刚的画家。画家默默的，话很少。也就握握手，很费劲地找出一把旧椅子（好像也就这一把椅子），坐了。

　　也还是没有十分地……在意。坐下后，蓦地，或许是慢慢，四面墙上的雕塑（翻拍的照片），一下子就把人吸进去了。

　　仿佛有什么在你眼前炸开了，脑子里轰轰的，很压迫！闭上眼睛，而后再慢慢睁开——那是人脸哪！四面墙上，全是一张一张的人脸，各具形态的人脸……你就像掉进了人海里，它一下子就把你淹了，你找不到自己了。

　　再一次闭上眼睛，你默默地想，这是什么？怎么有如此大的冲击力？！你曾看过李伯安的巨画《走出巴颜喀拉》，它曾经给予你强烈的震撼。但那是向天的。是在对天发问，是走向终极的。而这么一组雕塑，却是向下的，它的姿态极低，低至匍匐状。简直可以说，它是和大地合而为一的，它就是人类的铺底色。

　　它是在向大地发问吗？！

　　是呀，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有风刮过来了，那风是从汉代刮来的吗？在风沙弥漫的日子里，祖辈或是父辈，一代一代的劳动者（是劳动者）从风沙中浮出他们的脸来。许是经过了阳光的长久暴晒，经过了风霜冰雪的一次次侵蚀，还有岁月的磨损……那脸是模糊的，是一种只有骨感的模糊。应该说，这些脸是有光的。可光在哪里？那一张张脸，看上去是那样的拙，那样的木，那样的迟滞甚至……愚钝，但它有劳作的痕迹为衬，有顽强的挣扎做底，就一下子打动了你。是呀，它并不消沉，也不委琐。这拙，这钝，这静然的担当和承受，就显得大气磅礴，一下子走向了永恒，走向了无边的大地，竟然有了歌者的风范。

　　这虽然只是雕塑，但它却是灵魂的雕塑，是极具先锋性的。

　　是呀，仿佛有一只你看不见的手（雕刀），把久远拉近了，把生命还原了，把岁月和历史凸现了。这一张张各具形态的人脸，展示的是一种具体的模糊，抽象的逼真。那骨和肉，就像是在碱水里泡过、在烈火里烤过的、是精气和魂魄的再现。也仿佛有昂扬的歌唱从一个个翻着的、焦干的嘴唇里喊出来，骨声如铜……一个画家，他雕刻的是神，是魂，是骨茬茬的生命感悟，是一种人性的大穿越，这不能不让人感叹！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歌颂，对劳动者的歌颂。大哉，也壮哉。

　　同时，这又是一种发问和诉说。在无边无际的日子里，在人类的底部，生活着这样一群劳动者，是老万吗？还是老刘，老马，老胡……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们就这样劳作着。那日子或许是有苦意的，那心灵也曾磨损，累累的疼痛一刀刀痕在脸上，叫你不由想，怎么会这样？不这样又该如何？它就是大地本身，它的颜色就是土地的颜色，这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基。它让人们记住，日子仍在走，人类的文明与进步是以此作底的。这些人，就是承担着世界的大地。

　　看见王刚的雕塑，我久久地沉默，也为此而震惊。很久没有看到如此打动人的东西了。王刚是一位很执著的画家。据说，他的日子并不宽裕，甚至说是有些困顿。在市场经济的今天，已很少有人再这样经年累月地坐下来，一笔一笔，一刀一刀地去创造了。这不由得让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