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央美院第十届油画研修班毕业创作作品展中，王刚的《老万和村里的弟兄们》引起了人们的关注。这是一个以同样尺幅油画重复排列的作品构成，这六幅油画既各自独立，又整体呼应，从而使作品呈示了很强的现代感、很大的气势和视觉张力。

　　在作品的内在法则上，画家通过对题材内容的阐示，表现了对社会的关注和思考，运用颇具力度的表现主义风格语言，赋予题材新的精神向度和人性内涵。

　　一

　　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中国油画创作进入了本体问题的思考探索阶段，绘画内容（表现形式）的诸多问题成为画家思考探索的重心。于是，语言、图式、符号、风格、样式、新材料等成了这一时期艺术辞语系统出现频率最为繁复的辞语，作为一个过程和阶段，或者说为了油画艺术的完善和精粹，这是不可或缺的。与此同时，在以形式问题为重心过程中画家们的表达内容（题材内容）也随之退向了自身，以至于个人经验、个人体验等个人性内容成了艺术的中心主题。作为对体制文化和流行艺术的一种反拨，这个现象是正常的。从艺术家文化人格的角度看，中国的艺术家需要充实和完善个性化的人格，因为艺术是一门最为个人化的事业。但是，个人性的含义并不是单向的，而是多向的、多层次的。简略地说，个人性既是艺术家个人意识的反映，也是客观世界在艺术家（主体）那里的个人性反映；换言之，艺术家表现个人性意识是正常的，那么艺术家以个人性的方式去表现客观世界和社会现实也是必要的。问题在于，这些年来艺术家较多地表现了前者，而轻视了后者——甚至个人性成了私人性的代名词。

　　王刚的《老万和村里的弟兄们》的新意义，正在这里。

　　二

　　从艺术史的角度看，艺术的样式化（或曰样式主义）倾向，既有外部原因，也有内部原因，九十年代中后期中国油画的样式化倾向也是如此，对于外部原因的分析不是本文的题旨。那么，艺术的内部问题是什么？我想是个人性的片面化和极端化带来的感觉狭义、感觉失落和感性开发的亏欠。一般地说，艺术出现样式化不是社会开放和文化昂进时代的现象，然而中国的油画在进入九十年代中后期却出现了这个问题，这是颇为发人深思的。近年来，在法国一度掀起一个从文化精神角度批判现代艺术的不小风潮，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说现代艺术造成了艺术公众性的丧失。中国的现代艺术是否存在这个问题，我想是可以展开讨论的。

　　从艺术本体的角度看，样式化的滥殇是艺术过分注重形式和技术的倾向，然而艺术毕竟是内在于人的生存现实和精神现实的一种存在，真正有艺术价值的作品，其艺术的灵魂往往不是外在的形式和技术。王刚对此具有清醒的认识，在对艺术形式和语言进行深入研习之后，他意识到艺术应“传达出对社会的感受或思考”（王刚语），因此他更关注的是绘画的内在精神而不是形式。

　　客观地看王刚的作品，其中的思考是具有针对性意义的。

　　在样式化的潮流中，画家津津于形式语言本身，他们超然于现实和感觉世界，甚至到了玩形式、玩技术的程度。当然，玩形式、玩技术也不失为一种艺术态度，甚至可以画出好画来。但是一旦玩艺术玩形式成为艺术的时尚，那么，就只能表征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和精神有毛病了。

　　王刚作品对于社会的感受和思考在艺术精神上具有两个层次的意义：首先，他认为社会生活是使他敏感的感觉材料，对于这个感觉材料，王刚在意识中没有意识到形态的因素，他是基于自己感觉的发现：其次，这个敏感性是他的个人经验和社会良知所赋予的。因此，在王刚的作品里看不到“思维大于形象”和主题先行的问题，他的创作是一个从感觉到艺术表达的自然过程。如果按人类情感的四个层次来分析，王刚作品所表达的情感是由生命情感、感觉的情感、心情的情感和精神的情感所构成的完善的情感结构，而精神的情感则是王刚艺术理性精神的核心。

　　三

　　现代文明的发展是否一定要销减人类曾经建立的精神价值和道德良知？这是一些现代哲人和文化批语家所深刻忧虑的。“世风日下人心由质而文”似乎是文明发展的代价，而王刚则说：“现代社会更关注电子工业等物质文明，忽视了人类灵魂中的质朴感情，我所强调的回归，就是要找回那种纯粹的东西。”

　　现实社会的艺术表达突破了禁锢时期意识形态的简单化倾向，但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由于社会和文化中价值体系的失衡和心理躁动，艺术中的都市化、商品化、沙龙化及个人必倾向日趋严重；艺术缺少大时代的视野和强旺生命精神，艺术中那种质朴、纯贞、刚健、粗犷的精神品质日见衰微。

　　王刚敏锐地感觉到这一切，他在一个颇为沉重的现实题材中融进了自己对社会、对文化艺术的思考。对于这个现实的社会题材，王刚没有以一般叙事的方式来表达，而是深入到人的精神领域中去表现。

　　中国农民是中国社会的基础和主体，但是却由于“身份”制度而被置于社会结构的底层，由于历史和社会的原因，中国的农民在精神人格上具有二重性：一方面，在文明程度上落后于整体社会；另一方面，在精神人格上却保持现代人所不具备的珍贵品质。这种品质集中地体现在艺术中，即是质朴、纯真、健朗、粗犷，这是现代人在疏离自然进入都市之后所丢失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说，这些特质与艺术审美的真和善是一致的。

　　中国社会的工业化进程和经济的商品化进程，使当代农民大量地进入城市，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王刚的作品表现了当代农民进入城市之后的复杂精神内涵。王刚无意于社会学的评价和分析，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艺术家，艺术家真正的使命在于走进人性的中心，去表现既有社会意义又有历史深度的人及其精神价值。

　　四

　　表现主义风格的油画艺术是九十年代中国美术领域兴起的一个主流画派，它的兴起既有文化的背景，又是油囤艺术本体的自律进程。从理论的角度说，表现主义艺术是一种体现精神世界的艺术形式，它使独立的主观表现进入了艺术表达的范畴。中国表现主义艺术在九十年代的兴起，既有来自本土文化的艺术的影响，同时又是针对由于现代人的精神症疾而弥漫于艺术领域的世俗文化的萎顿、媚俗、矫饰风气的。

　　王刚的油画属于表现主义学派风格，但又与当前画坛上一些样式化倾向的表现主义不同。王刚的表现风格是绘画内容与题材内容的和谐统一，在他的作品中看不到对表现主义艺术风格的刻意和生硬的套用，画家将形式法则非常自然地融入艺术的精神法则之中，使人感到画家为自己的题材找到了一种合适的表达方式。

　　需要指出的是，王刚作品是他在精神感觉层面上对表达对象的把握，但是这个精神感觉又是由画家的感觉经验升华而成的。画家通过表现主义风格的形式法则，将精神感觉呈示于可辨的画幅之上，使人们在物质性的作品上感觉到精神的力量和艺术形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