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的大地艺术
王刚的大地艺术
王刚的大地艺术
人们立足于大地上
重新回到童年
这里存在的不是因果关系。在希腊神话里,巨人安泰因为离开地面,而丧失生命。大地的力量如同一个命运的预言,而这个命运是属于依附其上的所有生命的。在王刚“大地苍生”的展览现场,浮游似的人影在这些巨大的头像前徘徊、驻足。那些从土地里挣扎而出的面孔,那些最终将回到大地中的喜怒哀乐的面孔,那些表情强烈的具有天真的悲情主义色彩的面孔,让人想起久被遗忘的人自身。我们是否真的在关切自我?
自从有了展览这种现代艺术展出方式,艺术家创作的作品面临一种新的困惑:所有的展览都被压缩,变薄、变形,看展的人也是其中因素之一。这也符合现代文明的特性:日常信息被劈骨削肉,再造成超市里可疑的货品。每个人都行走在狭窄光滑的断面上,寻求平衡。无论当初觉得多么厚重的精神指向——一个画家或者一个雕塑家在工作室里潜心创作时那些长期的孤独的思考,以及付出的实实在在的工作——在一个瞬间时空里,都被压缩了。
于是,从大地这一永恒现实中诞生的人,又再次远离我们自身。人重新变得碎片化,重新被一种现实挤压,重新被具有创造力的自我闪离。这是一个无法化解的矛盾。在展览现场这样一个有限空间里,艺术家的表达看起来不切实际。反之,一切的艺术创作活动,只有在矛盾中才有生机——果实的死亡催生新叶。从这个角度来说,艺术家的创作仿佛一种细菌的培养基。
可是,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一条线索。这只是一条弯进大地的线,从油画到视频中的大地行为艺术,展览厅里的一切仅仅提供想象的开始:它是长进大地的,是无法搬动的。艺术家的手及头脑离开那里,接下来的工作由大地来接手。在东天山的苍苍一角,大地的艺术使命才刚刚开始。每一场风、每一场雨都会参与进来,每一朵花开、每一声鸟鸣都会是它的色彩元素,大地上的苍生万物都是艺术创作者之一。
大地既作为形式又作为内涵存在。而这一转化——由画布、雕塑、装置等等第二物质的创作手段向第一物质——第一自然的转化(王刚语)——首先是发生在艺术家精神世界中的,在那里,人和大地命运的关联性渐渐露出地面。
这样的表现方式,是以往的审美难以解释的。一个个巨大的头像,离开城市的窥视,独立于这个时代的消费文化和偶像文化之外。不能被购买,不能被搬运,甚至不能被销毁。销毁他的只有那些时间和时间的替代物。他或她既不属于这个现实,同时又让大自然无以休眠。虽然地景艺术在上个世纪就出现了,它产生于高度标准化的工业文明和城镇崛起的大背景下,但很少和人发生直接关系。更多的是用一种装置、建筑形式嫁接在自然的幕景中。自然和自然塑造物的内在关联被放在次要位置上。
在刚刚过去的上个世纪,人像影子和一张纸般被压缩。什么都虚晃一枪。但在中国这样一个传统农业社会背景下,这一问题就显得更急促、更复杂了。
艺术家创造什么,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王刚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显现在他的作品中。
在新疆,在木垒菜籽沟和沙湾,占地几百亩的巨幅头像,正在说着一种喑哑的语言。看起来,不可能完成的设想,在许多人的参与下,被王刚植入我们生活的高山大地。
这不是突然降临的一个符号。
从架上油画首次出现的头像——单个的和整体的,依靠土地生活的人,在土地上出生和死亡的人——直到他创作“老万系列”的时期,这种主题更为集中和强烈——以及他后来不断尝试变幻的形式:雕塑、装置艺术、行为艺术等,在长达40年的时间里,通过与被束缚在大地上的人的对话——不断加深着他和土地精神上的联系。
他更关心的是自然中的人,而不是直接的自然本身。
他反复深挖,在土地中掘出属于自己的通道,渐渐清晰出一个观念:无论我们的文明有多么现代,大地永远是传统的。因此,文明对于历史而言,永远是陈旧的。只有在这一传统的基础上,一种精神,或者说,不断更替的生命,才可以获得永不衰竭的力量。
从早期的知青绘画,到上个世纪末用泥塑头像来确定画布上新的可能,再到2001年他的《老万》系列。他不断用新的技术与手段来帮助自己完成一种愿望。
他油画中的老万形象,被当时的一些评论家解读为农民工形象,这一普通人物的群像,是带有欺骗性的表面形象。这也是主流文化价值观的偏好和优越语境造成的。王刚当然也被认为是关注弱势群体生存状态的画家,却被忽略了他和他们精神上的契合。
他画他们的时候从不俯视,而是从这些谦卑地生存于土地深处的人身上,找到了一种大写的精神。
2007年在黄河边的郑州工学院出现的96个头像,面向苍天发出第一声叫喊。这些从泥土中挣脱而出的人,像土地一样被我们遗忘的人,我们自身,面对上界和下界,发出我们自己的呐喊,人的原始的呐喊——既不被历史禁锢又不被一切观念绑架的呐喊。
在这种精神中,那些大地上谦卑存在的人,不再是弱势群体,而是不能被摧毁的大地英雄。
而没有终结的黄河、不死的胡杨,都在表达出同一的思考:大地给予人的力量,是独立于意识形态之外的力量,一种不被历史限定的不断复活的力量。人只有回到自身、回到童年——精神的源头,才有可能重新获得。
而回到大地,其实就是回到自身。这并非一种简单的对应关系,而是人隐含在大地中的命运的隐喻(被揭示出来)。大地的属性是将人类联系在一起的一种共有性。
2016年,在菜籽沟,大地艺术首先落地在这里,这是一片百年前或许更早,就被人们耕种熟的土地。一个芥子般正被尘土和城镇化掩埋的村庄,几年前,作家刘亮程选择回到这个乡村生活,这也成为王刚大地艺术在新疆开始的契机。虽然现代工业文明已经改变了人类和土地的关系,农民们甚至不再鞠躬劳作,越来越高度的机械化、信息化,以及异化的环境,使人们潦草地对待大地和之上的一切生命,甚至来不及理解人自身。
上百位村民参与到这一创作中,使得这一公共行为艺术变成了村庄转型中的一个事件。也可以看做是乡村和世界,传统和现代发生联系的一个事件。这是否是一个新的寓言,无人可知。
被损毁或者改变的永远是人及其物质。这里超然物外的山川自然更加接近宇宙真实,在浩瀚的群山间,王刚的创作冲动被自然引向人的整体性的精神。
几乎走到了绝境:这条通道连接起他所有的作品:单独的个人被放大以寻找一致性,人的精神纬度重合在大地的历史性的精神纬度上。人身上具有的大地精神(大地属性)——倒下却不能被死亡战胜的生命,在伤痕中重新出发的生命,永远向上的生命:被忽略的如大地一样普遍基因中的一种平民英雄精神被呈现出来。
大地上的人不可摧毁,是因为找到了一种共有性。
通过这种共有性的回归,人的属性完全和大地的属性结合在一起。不被历史消解的人的精神得到了最大的张扬。
人身上具有大地属性。我们这个民族更是具有大地属性的民族。那被王刚放大的人,被他高高举起的人,恰恰是代表了大地精神的人:不会被摧毁的个人及至整体的一致性。
这种人所具有的大地属性不仅仅是:诞育生命,承接死亡。而是不被摧毁的力量。一种生生不息的创造力。
作为一位纯粹的艺术家,他试图承担一种人在大地上的命运。应当被社会群体来思考的命运。这是多么的鼓舞人心。
在既黑暗又光明的大地上,菜籽沟的他或者她更贴近这一属性——消除语词的边界,一种混沌中蕴含无限可能的生长与消亡。
菜籽沟的巨幅头像完成之后,王刚这样说:只有大山,并没有我的作品。假如突出的是我的作品,那这个艺术是失败的。这样的创作,已不仅停留于观念、思想、精神的表达中,而是从现实层面融入了宇宙天地,超越了社会现实的有限时空,而进入了一种无限时空。在这种短暂与永恒中,人如微尘一般,只是大地精神的代言者。
大地和大地上的创造者——她的象征性——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契合。
这个在大地上挖掘的人,他的艺术创造反哺了他的生命,像土地一样渗透进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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